尤妮恩

尤妮恩的跑道

跑道是红的，像一条烧着的带子，在午后的太阳底下烫着。空气里有塑胶微微的、热烘烘的气味，混着远处割草机送来的青草香。我站在这条熟悉的起跑线上，脚底能感到那种微微的、弹性的抵抗。忽然就想起尤妮恩来。

尤妮恩不是运动员。她是我中学时的地理老师，一个总爱穿灰蓝色衬衫、袖口挽得整整齐齐的女人。她说话声音不高，却有种奇异的清晰，像用软布擦过的玻璃。有一回讲季风，她说：“风不是‘吹’过某个地方的，它是‘认识’那个地方的——它记得每一道山脊的弧度，每一片平原的坦荡，所以年年都循着旧路回来。”那时我正为市运会八百米比赛焦灼，总觉得跑步不过是肌肉与秒表的对抗，枯燥而暴烈。她的话，像一颗小石子，投进我心里，漾开一圈极缓的波纹。

我蹲下，手指触地。发令枪响的刹那，世界骤然收窄，窄成眼前这一道红。风迎面撞来，不再是模糊的阻力，它有了“面容”。第一道弯，风是迟疑的，贴着内侧的边线，试探着跑道被无数鞋钉磨损的弧度。直道上，它变得畅快，甚至托着你似的。第二个弯道，肺像烧起来的破风箱，腿灌了铅，那风便也沉重起来，沉甸甸地裹着你，像尤妮恩那双平静注视着的眼睛。它认识这里，认识弯道后看台上那一片晃动的光斑，认识终点线前那道总让我心虚的阴影。我不是在“跑过”跑道，我是在与一个“旧相识”角力，也与它共舞。

冲过终点。世界的声音轰然涌回。我撑着膝盖，大口喘气，汗滴在跑道上，迅速被吸进那深红的、沉默的肌理里。成绩比往常好了零点几秒，或许并不全在体能。

很久以后我才明白，尤妮恩教给我的，是一种“进入”的方式。体育从来不只是对抗，更是深刻的辨认与交融。你辨认风的路径，辨认身体的节奏，最终，在极限的燃烧中，你与自己达成短暂而猛烈的和解。跑道依然沉默地红着，但我知道，风记得这一切，就像它记得每一道山脊。而尤妮恩那句话，成了我理解奔跑，乃至理解许多事物的，隐秘的起点。